家庭相册⑯|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曾是一种信条

时间:2021-08-27 09:14 来源:澎湃新闻 作者:佚名 阅读:1470 原文链接:点击获取

原标题:家庭相册⑯|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曾是一种信条

李文,1999年生,安徽滁州人,四川电影电视学院/戏剧影视文学系

在笃信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信条的家庭中长大,李文忍耐、压抑,等待着逃离家庭,童年的点滴细节挥之不去。进入大学后,他试图用文字梳理自己成长中所历经的从语言到行动的“暴力教育”—— “每当我想要迈出下一步的时候,我却总会犹豫不决,我会不禁在心中思考:我的父亲会容许我这样做吗?他希望我怎么做?我这样做会让他失望吗?倘若我无法迈过这道阴影,我可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成年人,到那个时候,也许我的未来,都将不再由我去掌控。”

隔代教育:监控

2000年,奶奶抱着年幼的我。

呱呱落地还不到一个月,我就被交给了爷爷奶奶照顾,而父母则为了生计,决定前往外地打工。

我至今仍然记得,奶奶每天都会牵着刚刚开始记事的我,走在幽静的公园里,一边数落着抛下我的父母,一边夸赞他们前往的城市是个如何美丽发达的地方。奶奶总会稍稍用力地握住我的手,对我说:“伢子哎,你看看你的爹妈那么辛苦,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学来报答他们啊。”爷爷也时常摸着我的头说:“小伢子哎,我们家这一树枣子,可就指望着你红喽”,不懂人事的我没有回应,只是突然开始哭闹,向他们展示着我顽皮的本性。

顺利进入小学,爷爷奶奶决定将期待转化为“行动”,为了培养我的学习习惯,奶奶亲自操刀,给我设定学习目标,只要一有空,就会坐在我身边监视我的学习,一旦我没有达到她的要求,迎接我的就是不容情面的体罚,字体写的歪歪扭扭,打;作业没有按时做完,打;考试没有考好,还是打。然而生性好动的我并不爱读书,对于年幼的我,记住的不是温馨的日常,而是爷爷日常的说教,和奶奶呼啸而至的棍棒。

爷爷,奶奶,哥哥,还有我(右一)

爷爷,奶奶,哥哥,还有我(右一)

我在爷爷奶奶的管教下度过了三年,虽然成绩确实一点点提升,但我却始终找不到学习的乐趣,而

在心里,我却一直密谋着我不曾拥有,却又无比渴望的东西:逃脱与自由。

小学四年级,我在同学的带领下踏进了游戏机厅,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。从一开始的利用节假日偷偷过去,发展到后期日常出入游戏机厅,最后拉着身边的小伙伴们一道“合伙出逃”,我迷上了游戏,被迫培养出来的好成绩,也很快一落千丈。

奶奶千方百计地阻拦我,我也想方设法地逃脱她的控制,在这场猫捉老鼠的对决之中,我体会到了来之不易的自由的甜美滋味,就这样度过了半个学期,我的放纵越发地变本加厉。终于,在一次逃课且超过晚上九点的晚归之后,奶奶爆发了。我被她痛斥着从床头打到了床尾,然后她气愤地一手叉着腰,一手挥舞着举得高高的扫把,让邻居的阿姨打电话给我的父亲。“你个小伢子搞野了,往外跑我管不住你,你看我把你不成器的爹叫回来,让他去管你!”我蜷缩在对头床的一角,用夏天盖肚子的薄被单卷在身上,作为最后的保护,止不住抽泣的我轻轻抚摸身上红肿的棍棒蹂虐过的痕迹。电话很快打通,奶奶对着电话怒哄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,引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赶过来围观。

这场抗争终于以我们两方的全面失败而迎来结局。

回归的父母,挨揍的升级

奶奶的这一通电话,让即将升上小学五年级的我,接连迎来了人生的两大变故。第一个变故是,住在医院已经快要一年之久的爷爷,终于支撑不住撒手人寰;而第二个变故,就是离开我外出打工八年之久的爸爸妈妈终于回到了家乡,安葬完爷爷之后,他们决定买房子定居下来。本以为脱离了奶奶的管教,我再也不用承受暴力,可没有想到,真实的情况却是爸爸妈妈从奶奶手中接下了接力棒,并且还进一步的将它“发扬光大”了,自此之后,我的挨揍生涯全面升级,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。

小时候的我。

小时候的我。

很久以后我才有机会得知爸妈两人为了这个家庭条件的改善,所付出的艰辛和不易。然而在当时,我能感受到的却只有简单粗暴的打击。对比“退休”的奶奶,我的爸爸在武器的选择上则简单得多,只要在手够的到的范围,任何东西都用来教育我,小到筷子、书本、皮带,大到扫把、晾衣架、板凳腿,如果没有工具,他就会抓住我的头往墙壁上撞,或者用腿踢我的屁股。至于妈妈,她更多是喜欢将“嘴巴”搁在我的身上,到气头上了最多会抽我的嘴巴子。

仅仅是一个月的时间,刚刚回归的父母就彻底打破了我能逃离过去的幻想,同时让我再掉入棍棒式教育的深渊之中。

我和爸爸妈妈的合影。这是一张十多年前的照片,当时父母仅一年回来一次。

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挨打经历,发生在五年级的暑假。为了让暑假作业错误百出的我得到教训,爸爸在我的小腿上直接砸断了擀面杖粗细的板凳腿,当我抱着小腿在地上哀嚎时,他居然又提了一个板凳过来。看到我再次乖乖地打开作业,父亲在离我五米的地方紧紧盯着我,并且盯了半个小时才转身离开。晚饭的时候,例行饭桌教育,我也只是点头,不敢作其他的回应,为了忍住泪水,我又多往嘴巴里塞了一些咸菜,涩得我直想把头缩进胸膛。

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升级,不留情面地打骂,家里人甚至都没有问过我,我有没有受伤。我变得更加害怕我的父母,很快也学会了拒绝与他们进行深入内心的谈话,也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棱角。

某次考试的成绩,即使历经多次体罚教育,我的学习依旧没有长进。

某次考试的成绩,即使历经多次体罚教育,我的学习依旧没有长进。

一次逃离,一次转折

进入初中之后,发现其他同学的家庭情况与我家竟有天壤之别,我终于开始试图去反抗了。父母打我打得越是狠毒,我越是离经叛道,并且拒不悔改。

但唯一一次的离家出走以我的狼狈失败而告终的。那时候,我自认为自己已是一个大人了,虽然当时的我连生活的这座小城市的一半都没有见过。“出走”两个小时,却因为害怕迷路而不得不回到我一直看书的书店,在那里,我碰到了等候着我的爸爸。

他先是凶狠的,一言不发的盯着我,然后他用一种即带有蔑视,又含着愤怒,最后甚至能看到一点痛苦的表情——这种复杂的表情看上去像是简单的皱着眉头微笑

,对我说:“可以,你长大了,那就走啊。但是今天晚上要是让我在家看到你。”然后他随手比划了一个长度,说:“我就要用这么长的棍子打断你的腿。”

当晚我还是在妈妈的劝说之下回去了,爸爸坐在饭桌旁,桌上摆着饭菜,似乎烧好有一段时间了,可他的左侧真的竖着一根长长的棍子。照例一顿说,可爸爸始终没有用他身旁的棍子,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。末了,他对我说:“看着你也长大了,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情,我也就不好巴掌上你身了,所以我现在和你说的话你要记着,不要因为我不打你,你就当耳旁风过去了,要是你再做什么上游戏机房,或者其他出格的事情……”他放下了筷子,拿起了棍子朝我示威性的扬了一扬:“那你就等着吧。”他看到我拼命的点头之后,就带着棍棒走进了院子,那个棍子我之后经常见到,一直被他拿来打理院子里的葡萄。

妈妈手机里储存的照片,是我2017年大学入校时拍摄的。艺考成功激励了我顺利完成高中学业。

后来的事

后来我上了高中,原本风风火火城市建设也开始进入空窗期。渐渐稀少的单量与不愿停歇下来的内心,催促着爸爸要继续奋斗。2015年,他又一次放弃了手头的工作,贷款买下了一辆载货的卡车。很快,我的爸爸李德成为了一名终日奔跑于高速上的货运司机。

爸爸用一单单长途,换来了整个家庭生活环境的改善。我们告别了东奔西走租住房屋的日子,搬进了自己购买的新家。爸爸继续跑着长途,他跑完了装修留下的欠款,跑完了我高三报名学传媒的学费,跑完了我艺考时参加的十几个学校的报名费,跑完了我大学四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。最后,他跑完了车贷也跑完了几乎所有的欠款。当他终于可以歇一歇的时候,他的身体熬不住了。在众人集体的央求下,在我大学二年级的那年过年,他住进了医院。

冬日的早晨,当我不情不愿地带着慰问品去看望爸爸时,他正侧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休息。他半个身子盖着白床单,半个身子露在外面,一只手枕着头,另一只手搭在侧身,上面挂着点滴瓶,针头插在他手背的血管里,白色的胶带缠在他那断了两只手指的、黝黑的手上,显得格外扎眼。我靠近的时候,他正好醒了过来。睁开他稀松的双眼,我望见里面全是血丝。

我扶着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踱步,望着医院外林立的高楼,他一一指点着,告诉我这里每一栋建筑的拔地而起都有他的功劳,当这座小区还是一片工地的时候,他曾在这里倾注过多少方混凝土。当这里的水泥地还没有浇筑的时候,他的车轮又碾过多少米破碎的石头路。他向我讲述着过去的故事,字里行间透露着骄傲,还有后悔。他本以为还完债,之后的所有生活都会是自由的。但是他太累了。也许他原本不该这么劳累。若是让他回到几十年前,那个乡村小学的课堂上,他会不会选择不和老师吵那一架?倘若他能够将学业继续下去,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人生旅程?

我敬佩我的父亲,但我不敢靠近我的父亲,他的话语太沉重,他的威严太强大,我活在他的阴影之下。有时我也曾设想过,若是我经历的不是这样严苛的教育,那么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?我是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信条的幸存者吗?

2008年,我的家人们,从左至右:我的爸爸,妈妈,二姨,我的堂妹,小姨和她当时的先生。

终会有一天,当我真正理解这一切的时候,我相信曾经的隔阂与误会都会烟消云散,到那时,我会陪着我的爸爸妈妈,最好还有健在的奶奶,一起吃饭谈论着我小时候的故事,饭桌上时不时的,还会迸发出来自心底的微笑。

指导教师: 蒋诗洁,四川电影电视学院/戏剧影视文学系 

(文中姓名皆系化名)

【后记】

从南到北,自东向西,一个个鲜活的家庭故事,也承载着生动的年代记忆,澎湃新闻/视界征集家庭相册中的老照片,请你说一说照片背后难忘的故事。对于老照片的凝望,像是对于自我乃至整个家族过往的一次审视,与过去的点滴联通,那些故事也在不知不觉中构成了我们曾经存在过的佐证。给予我们短暂的慰藉,也提供这一年继续前行的电力。愿以此著一本时代的家庭相册。

投稿联系:Liangyj@thepaper.cn